师道丨管士光:与冯其庸先生三幅墨宝的有关回忆
管士光,山东省梁山县人。1974年入伍,1978年考入人民大学中文系,1982年师从刘忆萱先生攻读唐代文学研究生,之后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先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社长,著有《浅草集》《管士光作品集》《唐人大有胡气:异域文化与风习在唐代的传播与影响》《智慧的灵光:中国古代哲学》《高适·岑参》《边塞诗雄:岑参传》等作品。
本文作者
原题
墨海风雨写人生
———与冯其庸先生三幅墨宝的有关回忆
冯其庸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有些日子了,过去与先生有关的点点滴滴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师友们的一些纪念回忆文章我也大都拜读了,对冯先生更有了多方面的认识和了解。
我是1982年跟随刘忆萱先生读研究生的,而当时冯其庸先生虽被借调到了中国艺术研究院,但他本人的身份却还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因为刘忆萱先生身体不太好,冯先生对我便多了一份关照,我的课总是与先生的研究生李岚、徐匋和谭青一起安排,因为冯先生后来名气越来越大,我从来不说是他的研究生,但实际上,我很有幸,不仅得到了刘忆萱师的悉心指导,也同冯先生的研究生一样,得到了冯其庸先生的认真指教和帮助。
我记得我的硕士论文答辩就是在冯其庸先生主持下举行的,答辩结束后我们还在冯先生家里吃了一顿简单而又充满温馨和喜气的午饭。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那一天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在我内心,对冯先生的感情,与对我的导师刘忆萱先生是一样的,在我与冯先生单独相处时,我更喜欢称他为“冯老师”而不是“冯先生”。以前从未对此留意,近来想起,也许有一点值得回味的意思吧?
往事如烟,往事又怎能如烟?脑海中闪过一幅幅值得记忆的画面,而怀念的冲动时不时地冲击着我感情的闸门,使我思绪万千,难以平静。每当这个时候,我往往会在我书房里展开冯先生赐给我的三幅墨宝,一边欣赏,一边回忆着先生的音容笑貌……
我们知道,冯其庸先生毕业于无锡师专,其实他家境并不好,19岁还在田里劳作,但他一生勤奋,又聪颖好学,因此,他不仅是一位知名学者,同时也是一位知名的书法家和画家,记得那一年在中国美术馆开“冯其庸画展”,展出作品之丰富、题材之广泛、艺术追求之独特着实让人们大吃一惊。
在书法方面,他是当世文人书法的一大家,雅擅行草“笔墨间自具醇正明洁”,为人们所称道。在我看来,冯其庸先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者,而是一位有深厚文人修养的老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其书法绘画的成就之高,在学术界可谓凤毛麟角,并不多见。
冯老师最早送给我的是一幅葡萄图,作于1984年夏天。记得那年四月,按研究生学业安排,我与李岚、徐匋、谭青一起随冯先生出外游学,我们先济南而南京,又到了扬州和上海,然后又顺江而上,经武汉上三峡,前往重庆、成都等地,再经汉中、西安回到北京。一路上我们寻访古迹、拜访名家,收获实在丰厚。赏美景、见奇物,也是访学中令人愉快的经历。
冯其庸先生一生有“好奇”的特色,对许多领域都有兴趣,比如收藏,除了一般的藏品以外,他对奇石情有独钟,遇到自己喜欢的就会尽量收纳。我们在游三峡途中寻访了当时刚刚为世人所知的“小三峡”,在小三峡里,有一位朋友送给冯其庸先生一块造型奇异、很有特点的石头,冯先生几次抱起又几次放下,既恋恋不舍又为它的份量发愁。
当时我年轻气盛,见冯先生这么喜欢这块石头,便自告奋勇,劝冯先生收下奇石,由我带回北京。冯先生看看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说了一句:“那就谢谢你了!”其实这块石头并不很重,只是在长途旅行中,人们会有一种忌重盼轻的心理,对我来说,虽然麻烦一点儿,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我无非多了一件行李而已。
若干天后,我们经西安回到北京,我把这块石头交给了来接冯先生的司机手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种愉悦之情油然而生,帮助他人,何况是自己的老师实现了一个小小的愿望,实在是一种快乐!这对我来说,当然只是小事一桩,并未在意,回来不久我去拜望冯先生,谈完了读书以及论文写作的事情以后,冯先生笑道:“我从外地回来,画了一幅葡萄,送给你吧!”
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高兴极了,忙双手接过画作,连连说:“谢谢冯老师!谢谢冯老师!”我知道,这幅画作实际也表达了冯先生对我带奇石回来的谢意,一件小事,先生却挂在心上,并用特定的方式表达感谢之情,即使是他的学生,也并不忽略,这种行为中有多少值得品味的东西啊。
回到家里,展开画幅,细细欣赏,只见一团老藤上点点葡萄,看似随手点染,但却充满生机,寓示着丰收的季节来了……左下有“墨海风雨”四个大字,不仅有冯先生的签名,更有四方印章,见出冯先生的认真细致、一丝不苟……
从此以后,这幅“葡萄图”就与我长相伴随,不论是红星胡同的平房还是东中街的简易楼房,以及以后大大改善了的比较宽敞的居所,我都会把这幅葡萄图挂起来,每当夜深人静,读书有些疲劳的时候,我都会站在这幅画前,细细欣赏,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到随先生去外地游学时的一幕幕往事,特别会想到冯先生一心向学的精神,想到冯先生对我的教导和鼓励,想到这些,我也就不敢过于懈怠了……
冯老师赐我的第二幅墨宝是一首行草七绝:“老来壮志未消磨,西望关山意气多。横绝流沙越大漠,昆仑直上意如何!”这幅字苍劲有力,俊爽飘逸,洋溢着一种豪放慷慨之气。这首诗是冯其庸先生晚年“十赴新疆”归来后写下的名作,他用洒金宣纸写成斗方赠送给我,成为我非常喜欢的一件珍品,此时就悬挂在我住所的书房里,我每天都会与它见面,感到十分亲切和荣幸。
我们知道,冯其庸先生不仅是著名红学家,更是一位兴趣广泛、研究领域开阔的学者。他晚年创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提出“大国学”的新概念,同时还十赴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又穿越米兰、罗布泊、楼兰、龙城、白龙堆、三陇沙入玉门关,查实了玄奘自于阗回归长安的最后路段。冯先生晚年的《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有专章叙述这一段奇异经历。
我印象比较深的冯先生晚年学术研究的两个突破,一个是考证了项羽最后战死的地方,一个就是关于玄奘回归长安的最后路径,前者学术界还有不同意见,而后者却为大家所普遍接受。冯先生说:“玄奘确实是从明铁盖山口,一路往底下走,然后到了塔什库尔干,到了石头城,在石头城停留了二十天。所以玄奘回来走的瓦罕通道,从明铁盖山口下来,这一点可以确信无疑。”(《风雨平生》)这个结论,对研究有关历史,自有其价值。
我记得看过一些冯其庸先生“十赴新疆”的照片,有的是他骑马在山谷间跋涉,有的是他登上山顶后小憩,有的是他在黄沙一片里沉思……总有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冯先生对自己高龄之时仍有“十赴新疆”的壮举颇为得意,第十次从新疆归来即写下这首名作,分送友人和后学,我有幸也得到了一幅。
冯先生做学问,不仅重视文献记载,教导我们多读书;同时特别注意地面遗迹的调查,重视地下发掘的新资料,我总忘不了,三十年前,我们随冯先生访学,有一次他发高烧,担仍按原计划去探访一位清代著名诗人的墓地,当时条件较差,路途又较远,我们只得拦下一辆破旧的卡车。卡车在干燥的土路上奔驰,留下了一路尘烟……每当我欣赏冯先生这幅墨宝时,我都会把与冯先生相关的一些往事联在一起,这个时候,冯先生又笑着向我走来。
我知道,冯先生还把这首诗赠送给了其他几位年轻朋友,可见他对自己老年时的壮举有几分自豪和得意,颇有一点顾盼自雄的豪气,当然,细细体会,他老人家也是借以鼓励年轻学人在人生道路上要不怕艰辛,勇于探索……
冯老师送我的第三幅字的来历有点意思: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已经有了些许寒意,天灰蒙蒙的,我像往常一样早起晨练,也许与这种天气有关,也许与近来与冯先生多次商量《红楼梦》校注本的修订工作有关,我突然想到了冯先生的两首诗,我印象中这两首诗都是在他抄完庚辰本《石头记》以后写下的(其实,我记忆有误,其中“红楼抄罢雨丝丝”是在此时所作,另一首“漫天风雨读楚辞”是文革之初所作,但两首诗意境相近,有时冯先生也写在一起,所以我记错了),不知为什么,我心为之一动,做了一件与我的性格完全不相符的事:在上班路上,我给冯先生打了个电话,表明想求先生一首诗,我只记得开头一句“漫天风雨读楚辞”云云,听了我的话,冯先生没有多说,好像也没有拒绝,我有些惴惴不安,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鲁莽,太不妥当了!于是,有些自责,有些后悔……
但是,几天以后,冯其庸先生竟派他的一个学生亲自把写好的字给我送来了,展开欣赏,令人感叹,先生行云流水般的字体,还是那么熟悉而亲切:“漫天风雨读楚辞,正是众芳摇落时。晚节莫嫌黄菊瘦,天南尚有故人思。”虽然由于我的小失误,不是我想求的那首与抄写《石头记》有关的诗,但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仍然是一个值得庆幸的收获。近日,读卜键先生怀念冯先生的大作《昨夜大风撼户——冯其庸先生与‘庚辰别本’的一段往事》,我才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更清楚的了解——
冯其庸先生曾做过一件为人们称道的事:他在1967年至1968年曾用了大半年的时间重抄庚辰本《石头记》。据冯先生对来访者讲,在1966年突然兴起的大抄家中,《红楼梦》也被作为“大麦草”遭到抄捡和展览示众,于是,他“想秘密抄一部,偷偷保存,以保全此书”(冯其庸《残梦依稀尚有痕》)。在1967年岁末,他精心挑选笔墨纸张,开始了秘密抄录工作,卜键先生在《昨夜大风撼户——冯其庸先生与“庚辰别本”的一段往事》中这样写道:
他对庚辰本的抄录,从目录、正文到眉批、夹批,一切依照原本款式,就连原书的错漏空缺和赘字,也一概照原样录写,丝毫不变。凡遇脂砚斋等人的眉批夹批,则照原书用朱笔,并尽量摹仿原字体格式,双行小字存原貌,一丝不苟。真不敢想象,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候,先生竟能够如此沉静执着,如此心宇澄明。非有大信念、大定力者,孰能为此?孰敢为此?
在那样的环境中,冯先生为了避人耳目,通常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才作抄写,天天坚持,从未间断,用了大半年时间终于将庚辰本全部文字抄完,在最后一页写下:“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二日凌晨,抄毕全书。”后来,冯先生曾说过:“我对这部抄本《红楼梦》真爱到如同自己的生命一样。”
抄罢全书,冯先生意犹未尽,又提笔写下七绝一首:“红楼抄罢雨丝丝,正是春归花落时。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词。”读卜键先生的文章,我才明白冯先生在抄罢全书原来写了一首七绝,而我误以为写作于此时的那首“漫天风雨读楚辞”(第一句原作“漫天奉谕读楚辞”)是文革之初所作。
卜键先生文章中说:“其庸先生早岁即以诗文称名,处逆境而吟咏不绝,虽说只能潜存于心底,却也是一种强大的心理支撑。第一次被押上高台,忽然雷电交加,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台下的人很快走光,只好潦草收场。虽然也是浑身湿透,先生则不以为意,在心里默念一首‘漫天奉谕读楚辞’云云,众芳摇落,最是‘红楼十二曲’的精准概括,摹写出书中众女子的青春凋零,亦可为‘文革’的凄风苦雨写照,不是吗?”
这两首诗意境相近,感情相似,“众芳摇落”与“春归花落”同样写出了那个特定年代“凄风苦雨”的时代气氛,一并品读令人自然产生一种独特的感受,虽然我心中想的是那首“红楼抄罢雨丝丝”而开口求的却是“漫天风雨读楚辞,”但我同样得到了一幅珍品,真值得庆幸,这个小小的失误并未留下一丝丝遗憾。
细想起来,我虽然很喜欢冯先生的书法,但知道他每天很忙,各种应酬很多,前来请教学问、求字求画的人更多,所以从来不敢过多占用他的时间,也不忍心打扰他的生活,因此几乎从不主动开口麻烦他,记得一位很要好的朋友想通过我求得冯先生一幅字,这位朋友与冯先生有工作关系,只要开口,一定不会有问题,但我也以不想打扰冯先生为由婉拒了,至今想来觉得这样做未必真的合适,难免留下一些遗憾,有时想来,总觉得对不起那位朋友。
我有时想,事过境迁,过去做的一些事未必都合适,但是,既然生活已经定格了,没有给我留下调整、改正的机会,也就不必过于纠结了。当然,我也不是没有主动开口麻烦过冯先生,除这一次冒昧地在电话中提出请求之外,想得起来的至少还有两次,一次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要编一部散文选集,名曰:《美丽中国》,我请冯先生题写书名,冯先生欣然答应,很快便题写了书签;第二次是五年前一家出版社要出版我校注的《李白诗集新注》,冯先生听说我要出版这部书很高兴,很快便写了两张书名供我挑选……
斯人已逝,冯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但他那种自强不息、一心向学的精神永远活着;他老人家的谆谆教诲和热情鼓励总是响在我的耳边。夜深人静之时,我喜欢静静地品味冯先生这三幅书画珍品,这种时候,以往向冯先生求教的一幕幕往事总是会闪现出来,冯先生的音容笑貌仍然使我感到生动而亲切……
冯老师,我怀念您!
2017年6月26 日
原载中国财经报2017年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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